西河滩边漫“少年”

王卫华

《 海南报 》( 2024年08月03日 第 06 版 )

这段故事的背景是1985年7月下旬。

县上西河滩河滨公园的“六月会”开始了。事又碰巧,桂兰家的两畦麦子黄透了,不割不行。

桂兰姓杜,杜家是刘家庄的外来户,本庄里没有亲戚,每年农忙时候,靠不上左邻右舍帮忙。今年桂兰家情况特殊,父亲腰腿不好,母亲的头疼病时不时犯,两个哥哥分别到玉树果洛搞副业,一时回不来。这可急坏了桂兰,眼看麦子快要淌地里了,得赶紧割;同时想浪六月会场的虫虫儿在心里挠着,怎么办?

就在桂兰犯愁的当儿,宝胜推着自行车来到她家门前,把车子的铃铛扳个不停,听着急促的“叮铃铃”,桂兰迎过来。桂兰的脚还没跨出门,就听宝胜说:“走,浪会场去!”说完,朝着桂兰咧嘴一笑。桂兰心里急,一看宝胜的神情,觉得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顿时生出一股火来。

“要去你去,人家急得打转转呢,哪有心思去浪。”转身朝家里走去,接着一声“咣当”,大门给关上,门上的铁锁扣在不紧不慢地晃荡。

宝胜被桂兰硬生生地语言和动作搞得有点蒙,为了缓解尴尬,他高声说:“等你心情好了,我们再去。”

桂兰没回声,宝胜一时没离开,原地站着。他听见她在家里鼓捣着什么,发出铁器的触碰声。

宝胜立好自行车,悄悄走到大门口,借着门的缝子,看到桂兰掂着两把镰刀,顿时明白了刚才她拒绝他浪会场邀请的原因。

宝胜骑着自行车,很快来到桂兰家在下台地的承包地。

一大片泛着金黄的麦子,在上午阳光的斜照下,借着一股徐徐清风,泛着微微波浪。宝胜顺着其中一条地塄坎走进麦田,仔细看去,只见这里的麦子已经完全成熟,麦芒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嚓嚓”声。宝胜立即判断出,桂兰家这地沙土含量多相对一些,麦子熟得要比其他大田里的快一些,必须在两三天内收割,否则会在大天气的暴晒下,遭受损失。

这边家里,桂兰把几把镰刀都拿出来,放稳磨石,舀来半茶缸清水,开磨起来。

磨好镰刀后,桂兰想,往年这会儿,两个哥哥加上父母亲帮忙,全家的六亩地麦子,两天就收割完,再拉到场里,脱粒机顶多半天就脱完事。桂兰大哥在玉树一个新建电站工地干泥瓦匠活,二哥在果洛达日县修路工地干土工。前两天,他俩几乎同时来信说,他们搞副业正是忙的时候,根本离不开,并说寄出去的钱马上会收到,让桂兰雇人割麦子,还让桂兰好好浪六月会场,给阿大阿妈和桂兰自己买身好衣裳。桂兰想,两个哥哥都二十好几了,阿大阿妈正在托人给他俩说媳妇,他们挣的钱不能乱花,拿他们的血汗钱雇人割麦子,会遭庄里人笑话的,她自己也于心不忍。

她边磨镰刀边想主意,最终她想到以“工变工”的方式,在庄子里找几家麦子种得少的,或化肥上得足,成熟晚几天的人家,请他们先给自己家割,待他们的麦子熟后,她变工帮人家们割。

她把自己想好的主意说给父母后,父亲说:“我已经给你磨渠沟的阿舅带话了,他们答应过几天就来帮着割。”桂兰说:“可是今年连着大暑天,我家下台地的那片麦子黄得快,一天一个样,担心淌地里,时间不等人。”

父亲说:“怪我这不争气的腰腿,哎……”

桂兰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庄子里走了一圈,串了几家门,大多数人家说,要去浪六月会场,暂不急着割麦子,等于婉拒了她,她败兴而归。

母亲说:“今天准备一下,每天早晨我们三个都去地里,你阿大吃了马大夫新配的药后,好些了。我把安乃近吃上,动作慢一些,总比等着麦子淌地里强。”

父亲:“就是,刚才试了试,腿子还行,求人不如求自己。”

桂兰又强调:“主要是靠近路边的那两畦地,黄得早,先得割。”

桂兰的父母亲做完第二天要割麦子的准备后,早早睡下。可桂兰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着田里的麦子,就对宝胜生出一堆埋怨。宝胜,宝胜,平时看起来对我好,还信誓旦旦地说,要跟我好一辈子,羞死人了。你今天卖给个花手绢,明天买给个发卡,要不偷偷拿来一把牛奶糖,就连一把大豆也要塞到我手里,就不敢在我阿大阿妈跟前勇敢地说一句话。宝胜,宝胜,你就是个奴害(懦夫)。除了奴,还一点眼色都没有,眼看着我们家的麦子熟着快要淌开了,你还叫我去浪六月会场,简直没心没肺。怨罢宝胜,又想了一阵天亮后割麦子的事,就进入梦乡。

梦里,她在浪六月会场,同他一起的,不是宝胜,而是庄子里的英莲和金凤。会场大啊,人山人海,铺子一个连着一个,有卖衣裳的、卖食品的、卖土产的,饭馆也到处都是,最热闹的要数河滨公园大舞台,唱“花儿”的在打擂台,有花儿王朱仲录。黄河边的林子里,还有耍猴儿的,只听耍猴的“咣咣”几声锣响,她被惊醒,原来是阿妈在敲她的门。

又是一个大晴天,桂兰和父母背着背篼,戴着草帽,拎着电壶(暖瓶),持着镰刀,朝着下台地走去。

桂兰给父亲说:“阿大,您的腰腿不好,不要太使劲,给我搭下手就行。”

“丫头,庄稼人,就是下苦的,挨不住这点病疼,人家笑话哩。”

回头又给母亲说:“阿妈,你随您的力气割,割多少算多少,又不是生产队里挣工分。”

母亲说:“只要我的头疼病不犯,我还行。”

桂兰和父母快走到地头时,先是听到地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接着听到“嚓嚓嚓”的声响,那声音分明是镰刀与麦秆的交战声。桂兰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自家麦田的麦子在晃动,还有三个头影。她心里一紧,这么早的,是谁在我家地里割麦子,难道有人偷割。她警惕地望着父母,父母恐慌地望着她。

她父亲大声咳嗽一声,紧接着又咳嗽几声。

地里正在动作的三个人也许听到了咳嗽声,都站立起来。

桂兰首先看清的是宝胜。当她看到宝胜时,心情一下子平缓下来,适才产生的紧张也一下子消散到晨光初照下的烟岚当中。

她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她快步跑到宝胜跟前,故作姿态地说:“哎,你们是不是割错地方啦?”

见到桂兰的父母,宝胜没有了平时对桂兰说话的从容,倒是有点结巴地说:“没,没有,这不,这不是龙口夺食嘛。”

此时的桂兰并没有表达谢意,倒是轴起来,她哼了一声说:“夺谁家的食啊?”

宝胜见到桂兰的父母也用不解的眼光在看他,显得更语无伦次:“大大嫲嫲(伯伯、伯母),桂兰说庄稼快淌掉了,我就,我就叫了兄弟来,帮忙割。”

宝胜的堂弟宝寿接过话,开玩笑似的说:“宝胜哥哥学雷锋,把我们也拉扯上了。”

经宝寿这么一说,桂兰父母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知道,在庄子里,桂兰和宝胜从小学一直念到初中毕业,关系一直很好,前段时间宝胜的父母还托人探过他们的口气,他们没表态。但对宝胜这个后生,他们夫妇还是挺满意的,只是因为桂兰的两个哥哥都没娶亲成家,他们一时没有嫁女儿的打算。

桂兰有点抱怨地说:“你们学雷锋,也不给我们言传一声,刚才把我们吓了一跳。”

桂兰心里乐着,表面上却做出抵触的样子,说:“学雷锋到五保户家学去,到我们家装啥蒜,献啥殷勤?”

宝胜擦着汗,想说什么,被他另堂兄宝元一个手势挡住说:“不受欢迎也罢,还说风凉话。宝胜,你学你的雷锋,我要浪六月会场去,今天六月二十二,是正日子,说不定有好节目看呢。”说完,拎起搁在塄坎上的外衣,做出要走的样子。

桂兰终于憋不住了,她银铃般一笑,朝着宝元说:“宝元哥,你连玩笑都开不起啊?”

看着桂兰脸色由阴转晴,宝胜说话也利索起来,他望着桂兰父母说:“大大嫲嫲,要不是昨天桂兰提醒,我还没想到您家的麦子已经熟透了,这不,赶紧叫了我兄弟,过来抓紧割。”

堂弟宝寿说:“宝胜哥变成急性子啦,我们几个从昨天后晌割到太阳落,今早天麻麻亮就来啦。再干一个多小时,就会把剩下的割完,你们不用紧张。”

桂兰笑吟吟地走到宝胜跟前,故作神秘地问:“虽说是学雷锋,但工钱是要给的,对吧?”

宝胜说:“要不是你们这么早赶来,我们几个还想做不留名的好人呢。”

几个年轻人都笑起来。

桂兰母亲赶紧从背篼里拿出馍馍,在茶缸里倒上散发着花椒和荆芥香味的熬茶,让桂兰赶紧端过去。

阳光照着金黄的麦田,麦田里流出快活的对话和“嚓嚓”的镰刀声。

桂兰的母亲趁着休息机会,用温和而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宝胜,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位后生,一副看不够的样子。

桂兰父亲掏出一盒纸烟,揭开封纸,赶紧让给三个小伙子。宝寿和宝元接过来,点燃,抽起来。让到宝胜时,他说他不会抽,桂兰故意惹他:“你就装,装得像。”

地头又飞出一串和谐的笑声。

农历六月二十四,六月会还在热闹进行中,宝胜用他的加重飞鸽牌自行车捎着桂兰,从庄子里朝会场骑行而去。他觉得,桂兰坐在自行车的后衣架,如同添了一台小马达,他劲道倍增,蹬得自行车风驰电掣。

桂兰一手紧紧地扯住宝胜衣服的一侧,一手攥着后衣架的铁杆,任内心的甜蜜浸润自己的每个细小神经。

行进的路上,桂兰和宝胜听到有个男人在路边唱“花儿”,宝胜捏了捏自行车闸,放慢了速度。那唱词,宝胜听清楚了,桂兰也听清楚了。

大石头根里的清泉儿,淌了个长流水了。尕尕儿耍大的我俩儿,到如今心难悔了。桂兰一听那词儿,脸顿时烧起来,她拿手捶了一下宝胜的后背,娇嗔道:“听啥呀,羞死人了。”

宝胜大声说:“唱出了我俩的心里话。”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到了2024年7月下旬。

宝胜早晨起来,打开电视机,“贵德新闻”里正在播报今年六月会的文化旅游活动预告。听完当地新闻后,他来到厨房,给正在做早饭的桂兰说:“今天县上六月会开幕,很热闹,我们带着孙子浪会去,怎么样?”

桂兰道:“也是啊!前几年疫情搅打,去年雨天捣乱,今年该转转去。”

吃早饭时,宝胜给孙子说:“今天爷爷奶奶带你去六月会场,可热闹啦。”

桂兰给孙子补充道:“有庙会、有两神相会,还有唱歌的跳舞的,反正都是你们兰州城里没有的。还有物资交易会,各地做买卖的都把商场搬了过来。”

看着孙子带听不听、心不在焉的样子,宝胜接着说:“你今年回去要上初中,以后假期难得来贵德,去看看,回去好写作文。”

孙子翻了翻白眼,说:“烦死了,爷爷给也给我布置作业。”

为了调动孙子的兴趣,桂兰说:“青海各地的地方特色小吃也来了,想吃啥有啥;还有孩子们喜欢玩的有奖游戏,不去可会后悔的。”

也许好吃的和好玩的勾出了孙子的兴趣,他懒洋洋地答应一起去。

桂兰准备好了遮阳帽、雨伞以及小折叠凳,还装了一叠孙子喜欢吃的啥了白糖的“狗浇尿”饼子,从树上摘了些大红杏,并在大旅行杯里泡好了茯茶,同时专为小孙子拿了两瓶昆仑山牌矿泉水。

宝胜驾驶着他家的东风风神越野车,徐徐开出刘家庄,朝县城西面的西河滩河滨公园驶去。

沿途,孙子看到许多车往同一个方向走,有点拥堵,就问爷爷:“爷爷,就一个六月会,怎么这么多人去逛?”

桂兰接过孙子的话:“六月会是我们贵德最热闹的节日,过去交通条件差的时候,各个乡镇的人们大多步行着赶到会场,几乎全县的人们都会去的。藏族妇女和男人们穿着最好看的节日盛装,在河滩林里唱拉伊。”

驾车的宝胜对孙子说:“当年有不少农村人为了赶会场,连收割庄稼都耽误了。”

孙子若有所思地问:“我这些年暑假多次来这里,怎么就看不到你们所说的收庄稼的场景呢?”

桂兰解释道:“自从我们都开始种冬小麦以来,麦子成熟期提前啦,一进入七月就收割,如今机械化,几天就完,我和你爷爷早就不用拿镰刀割麦子了,如今当农民很轻松。”

宝胜听着老伴儿讲收割,就利用途中停车等待的时机,把当年的故事简要地讲给孙子听,孙子听得很入神,并不时发问。

待宝胜讲完,桂兰嗔怪道:“给娃娃讲这些干吗呀?”

宝胜说:“让他知道点学校和书本上学不到的,也让他了解这些年农村发生的大变化,让他知道我们当年多不容易。”

桂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小汽车,没有先进的农机,人们见识少,去逛六月会是一年当中最开心的事,甚至比过年还热闹。”

说完这几句话后,桂兰似乎陷入了沉思。

宝胜没打扰她。

宝胜在会场附近停好车,随着潮水般的人流往会场走去。

三人快到主会场时,旁边的林子里飞出一段新编“花儿”,尽管人声鼎沸,但在音箱的放大下,桂兰和宝胜还是听清了词儿。

游客们来到西河滩,

心情好,黄河边漫起了“少年”;

唱红了碧水和丹山,

滨河园,

“六月会”办火了小江南。

听着悠扬的“花儿”,桂兰和宝胜四目一对,会心一笑。

正在这时,有人在宝胜后背拍了一下。宝胜转过身一看,原来是堂弟宝寿,便惊讶地叫道:“宝寿,你们一家也来浪会场了吗?好好。”

宝寿笑呵呵地说:“就是啊!我们一块先转转,然后找一家好点的饭馆吃个饭。”

宝胜说:“今天我请,你不能抢。”

宝寿说:“明天两个儿子要出门,他们要带人开着的农机合作社的几台机子,上贵南那边收割去,今儿给他们饯行,你可不能抢。”

桂兰接过两兄弟的话说:“这些年多亏了侄儿子们的帮助,要不然,我们老两口种不起庄稼啊,他们明天要走,我和宝胜怎么也得送个行。”

“不争了,别犟了,先浪会场。”

两家人随即步入会场,汇入茫茫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