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于西北人家而言,是严寒冬日里最重要的取暖载体,那一方热炕上,容纳的不仅仅是我的肉身,更承接了那些年我那无忧无虑、欢欣富足的精神世界。
炕的原理很简单,用最简单的土胚子砌成一个长方体,内空外实,设计好出烟口就大功告成了,可别看这么简单砌炕的师傅还是需要一些技术的,有的师傅砌好的炕排烟很流畅,房子里一点儿不出烟,而有的师傅砌的炕不仅不热排烟也是一言难尽,看来干什么事儿都需要掌握其本身的技巧。叔叔家的炕一般都是由他亲自操刀,反复实践中他似乎也掌握了一些技巧。
奶奶的炕,总是热乎乎的,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
填炕就更简单了,只要把燃料一股脑的塞进去即可,炕内心的火种生生不息,给人们提供着温暖。炕好像一个天生的“大胃王”,什么样的燃料都能填饱它的肚子,木料残渣、羊粪、树叶、麦草……只要能点燃,它便来者不拒。而奶奶的那一方炕,一年四季都是热乎的,晚上睡觉时,她也选择睡在最中间,那里等同于炕的心脏,她贴在热炕上,安稳地睡着。儿时去老家,奶奶的热炕上挤满了人,大家都争着抢着要和奶奶挨着睡,奶奶总是满脸堆着笑,享受着这一刻的天伦之乐。炕头上总是耷拉着一根长长的开关线,晚上休息时奶奶把开关线压在枕头底下,以便黑夜里一伸手就能够得到,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各项器官功能都在减退,奶奶一晚上要起三四次夜,而夜壶就放在离炕不远的角落里,早上我们还没起床时,叔叔就已经把夜壶拿出去清理干净后晒在了太阳底下,自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2023年奶奶去世,几十年如一日的做着同一件事情,老人所需要的孝心往往也就藏在如此小事里。
在我的记忆里,那方热炕很大很大,大到容纳下了奶奶的一生,逢年过节时炕上横七竖八摆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你一句我一句闲聊着一些家长里短,只觉得那样的日子惬意极了。变天之日腿疼时奶奶端坐在炕上用小褥子捂着腿,午后休息时奶奶躺在炕上眯着双眼闭目养神,雨天干不了农活时奶奶窝在炕角纳着鞋垫。那方炕,见证了奶奶的千百种姿势,包容了奶奶的千百种情绪,直至奶奶寿终正寝也是在那方炕上。
那方炕很小很小,小到在整间屋子里来看它只占据了一个角落,长大后再回去时,那方炕上竟然睡不下四个人了,只觉得太拥挤,夜里翻来覆去,搞得大家都睡不好,可是奶奶却纹丝不动,进入了梦乡。于她而言,她早就习惯了我们去时的热闹,我们走后的落寞,热闹与落寞都需要她自己去默默承受,所以她也变得无动于衷了。写到这里时,我总是会想起她那孤苦伶仃的后半辈子,她也总是怨恨地诉说着自己的悲苦命运“独柴难着,独人难活,夜里口干了都没有人给我倒一杯水……”年少的我根本不懂奶奶的这些絮叨,甚至觉得她啰嗦极了,那些老生常谈的话反反复复说来说去,现在我懂了,我突然懂了她内心的那种极致的孤独与落寞。无数个深夜,我反复回忆着这些过往,只觉思念如同一把钝刀,凌迟着我的心。
扫炕铺炕是一项大工程,我从小就不喜欢干这两件事情,这个毛病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炕本来就是土坯砌成的,睡得久了,上面的浮土难免会沾染在毛毡上,毛毡不隔土又吸附到了那大花红床单上,太阳好的时候,总是会翻腾起这些家伙事儿,一层一层扒开铺着的破毡烂布,搭在院子里,拿上一根细长的竹竿,抡起胳膊使出浑身解数鞭打着毛毡和床单,这不打不要紧,一打吓一跳,绵密的灰尘瞬间呛入了鼻孔里、嘴巴里,难受极了。太阳落山时,再把这些全部收拾进去一一铺在炕上,由于炕的三面都是靠墙砌死的,这让铺炕成为了一件极具挑战性的事情,我做事向来没有耐心,边边角角总是拉不平整,索性胡乱一拉就不管了,这可让晚上睡觉的人遭了殃,全身硌得慌,无奈之下,大人们第二天会重新返工。
那时候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慢很慢,太阳底下永远都有新鲜事儿,花花绿绿的被褥要在太阳底下晒一整天,慵懒的人们也会在太阳底下晒一整天,唠着家常聊着天,日子啊好不惬意。这些年,我时常想念那些慢悠悠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