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业的诗

1.

于是——

羊从羊皮上走下来

它出走的原因不得而知。万念俱灭的高原

剩下常牧小镇

我曾热衷的某些片段,在瓦垄沟,直亥山

或者经卷翻到322页处

折叠某些磨损的部分。那些矿物质颜料,画笔

靠近羊皮

死亡在羊的喉管,而作画的人有足够的耐心

不知疲倦地繁殖颜料的混合搭配。

2.羊皮,在缓慢而迟钝的错觉里。

藏族羊皮画

颜料的形状就像被淹没的启示,青草迫不及待

青草占有它。

青草洞悉世间隐秘,被画笔抖落的草原

这个发育程度低的小镇

像一层锈斑,往远处弥漫。它点缀的小花

源自惊醒,领悟,思考,哭泣。

源自生命失去的太多,一把羊骨头,从我的眼前消失后

又让一张羊皮,用画重新回到初始标注历史进程。

3.一张羊皮用画抵达生命。续接草原,篝火

那些飞满凡间的蝴蝶

意味着在画中还可以重新活一次。

羊皮一再掠过另一个自己,颜料在笔尖抬起头

山川河流和现实终于得到对视

大地上生长的芽,它的光亮,闪耀,在常牧小镇留下活路

一只羊还在草原上拼命奔跑。

也许,那些万家灯火在等待神的醒来

那旧年的伤痕,一抹绿,还有一缕炊烟,一段爱情

荡漾在羊皮上,以吻痕唤醒澄明的山水。

文森特·梵高<躺着的牛>

1.

青草循环覆盖。草原的面具天性孤傲,近乎辽阔到笨拙。

贪恋笔下的疯狂,直到颜料凝固成永久的画卷

日光一缕一缕地摘着空气里的凶猛

我记得牛犄角旮旯上挑起的月色错落有致

远方的炉火在夜色里燃着睾丸下垂的光泽轻漾。

我听过牛牟牟的鸣叫声,只有犄角与犄角的碰撞才能让命运发生扭转。

而你已经丰腴,身体实难抗拒西班牙的乐曲

红布,斗牛士,鲜血潮红

选择在来者中扬起四蹄疯狂追逐,搏斗——

四蹄腾空而起,扬起的沙尘暗了斗牛的岁月

犄角直挺挺向着对方愤怒刺去,有如手持利剑的勇士在疆场。

铜铃一样鼓圆眼睛,音乐,搏杀,红布,引诱

远不如此刻沸腾热血的节奏

有无陷阱,你从无知晓,只是一味地猛冲,咆哮

哪怕孤注一掷,筋疲力竭后踉跄地压倒在对手身上……

这时,你才从颜料中走出来

但身上浓浓的杂味,充斥着整个画室。

2.

而雷声,隐约从天边传来。

蓬乱的鬃毛还在斗场上死命追赶下一次出场

肉体上划开的道道血迹

是兽的喘息?惊恐的万端?饿眼的逼视?

那时,有无哀嗥,迟疑不前?败者昏迷前耳朵里回荡着琴的声音

等缓过神来闻到自己的血开成了满地铁花。

你毁于青春气盛的光焰吞没了古罗马斗牛场

你不知道先哲凝视是否有新的启示来临,蹄心,肌肤,感官

宁静地卧在一张还未完成的油画中

让光线渐次消失,互为衬映的狂欢就此开始。

你躺着,一动不动

“出神,沉思,无视君王般傲慢的时间。”*

3.

只有时间死在银河里,这陈旧的颜料

才能停留在奢华的密语中。

躺着的牛,有更美的痛楚望着我,从绝望的尽头

试图提醒其他颜色会有挺拔的颜料

研制的瞬息,斗牛场雷电般的灵魂值得反复引用

反复盛放。

日子在画布上变得更短,斗牛士被庞大的深渊所吞噬

它活着,草地就活着,一头牛

就活着,通过一日日经过并背负着的躯体。

岁月太滑,经不起被画笔指指点点

磨光的犄角,不够坚硬的四蹄,弯下的背

那深不可测的你低下的高度

如这个世界的引诱,不知不觉隔着岁月虚无的河流。

4.

我知道那些莽撞退回从前的画面也无法使岁月更加寂静。

岁月是一个大的量词,在你背上,四蹄,犄角

在血红的铜铃般的眼睛中

从未察觉我们如此接近。但向你那边走去

草地,坡地,溪流

都在反复研磨身体和生命。

只剩下呼吸,这时间的气温,一点点从画布上渗出来

向一个方向,宁静在眼神尽头蛰伏

好像无用地,懒惰地保持沉默,得到潇洒的和谐。

守着如此多无辜的时间,这斑驳的被岁月浸透的画

把等待还给了幸福本身。

5.

躺着,在草地上,它身上

布满野花的香气。骨头中奔跑的犄角相触的时刻

任何爱都叫不住它停止,除了一张画布静静收容它

以持续不变的音调苦苦撑着苦和宽恕,追逐与爱。

画布背面藏着什么?如此试了多年,我想将一头牛

从画里赶出来

沿着荒草下一条小路,接近拿捏悄悄靠近的草地

绿色都快要在若无旁人的大地上碰面

围着一张桌子吃春天的气息。

*摘自王自亮先生的诗《伊莎多拉.邓肯》。